时间:2018-1-21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我的村庄我的县(上篇)

文/十一姐

我的县叫献县,属于河北沧州市。

每个人都喜欢聊家乡的特色,如果让我谈献县,我有两个版本可以选择。

第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这里是曾是西汉时河间国的治所,是汉武帝的同父异母弟弟河间王刘德的封地。刘德是个了不起的历史人物,绝对可以脑补成一个充满魅力的贤王:他的同母哥哥刘荣是汉景帝的太子,后来刘荣被废,汉武帝刘彻上位,他能不被猜忌吗?更何况我们这位殿下,年轻有德,修学好古,深得民心。秦始皇焚书坑儒,典籍湮缺,汉代官方的经学教材都是用汉隶书写的(今文经),而刘德却广泛从民间收集先秦古文遗典,招揽四方经学贤士,筑馆以待,一时间山东士子云集,民间献书者不断。今天的《毛诗》、《左传》,就是靠刘德和他的博士们搜集流传下来的。后来刘德进长安献书,汉武帝却旁敲侧击地提醒他要谨守身份,刘德回国后便纵酒听乐——郁郁不得志、远离帝都神马的最有爱了有木有?后来刘德死了,谥号曰“献”,后世称其为“献王”,现在我们县境内还有献王陵等几十座汉墓。

在刘德时期及其后的几百年,还没有献县这个地名。这里一直是河间国的治所,北魏年间治所北徙,这里便一度被称为乐寿县;南宋时这里在金国统治下,升为州,因境内有献王陵,所以这里就改称“献州”;明代时降为县,这才有了“献县”的称呼。

这个版本足以把我的家乡渲染成一个充满文化底蕴的古城了。

然而据我切身体验,却并未感到献王遗风给后世形成了多大影响。我所见到的仍然是世世代代与庄稼打交道的农民,说着土不拉叽的方言,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那号称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汉墓群,也只不过是几十个盗掘一空的土疙瘩、一座毫无古意的献王公园而已。

关于献县的特色,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有一次我与一个河北其他地区的人说起献县,对方点点头:“哦,大大地有名啊:献县的奶奶。”我大惑不解,还以为是我们县有什么光荣的事迹或人物让别人肃然起敬。经人家一解释,才知道,原来献县最著名的是要饭的。过去人们管大户人家的女主人叫“奶奶”,要饭的为了表示尊敬,自然见了谁都叫奶奶。人们见到要饭的,问一句:“哪里来的?”对方回答:“献县的,奶奶。”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个俏皮的、带有调侃意味的称呼:献县的奶奶。

这个故事让我心里很困惑。从地图上看,献县处于河北省东南部,几乎是河北腹地,一个看上去四通八达的地方,而且上距京津只有不到二百公里。无论怎么看,都不该是一个落后的地方啊。

(图1,河北地形图)

然而如今客观地审视献县所在的河北东南这片地域,便会发现,它确实是有尴尬之处。从历史上看,它北悬于中原大地(河南为中心)的外围,又南缀于北方游牧民族势力外围。在和平时期,它作为边界地带,既不如北边(张家口、承德、唐山等)被少数民族政权视为自己人,又不如南边能长期归属于中原文化圈(如古城邯郸)。而在战争时期,它作为北京这个北方重镇的战略纵深地带,却最适合战争双方的对峙拉锯。战国时,它北边是燕国,南边是赵国;三国时,它北边是袁绍,南边是曹操;北宋时,它北边是契丹或大金,南边是大宋。自古以来这里就战乱频仍,人祸不断。宋代林冲为何被发配沧州?还不是因为这里荒凉落后,不适合安居乐业?

可以说,明代以前,中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就在不断地南移,这里沐浴到的圣朝教化是很有限的。所以,河间献王那么有文化,却只是昙花一现,根本不足以像山东曲阜那样支撑两千五百年文脉,我的县仍只是在蛮荒与战乱中艰难前行着。

而好不容易到了明清时期,政治中心到了北京,这里成了京畿要辅,该享受点天子脚下的好处了吧?然并卵,这里资源本就贫乏,生产力本就落后,又陷入到了抽血剥髓供养京津的局面中(整个河北乃至北方山东、河南、山西几省皆然)。几百年来,水、旱、雪、蝗、疫、饥各种灾害不断,只好走靠习武行镖生存的路子,听上去只比以输出太监闻名的保定体面些罢了。

接下来我们把目光再向微观聚焦,看看献县作为河北东南版图上小小的一个点却又如何在临近的老乡印象中成了“要饭的”?

(图2,献县的地理位置。绿色区域为沧州,蓝色区域为献县)

原来,故事要从献县境内这条“人”字形的水系谈起(如图2上的绿色实线)。它包括自西向东和自西南向东北的两条河流,在献县汇合成为子牙河,向北入天津海河。如图中蓝色虚线所示,围绕着天津渤海湾的扇形区域内的河流,都属于海河水系,而子牙河就是海河的五大支流之一。汇合成子牙河的这两条河,东西横贯的叫滹沱河,发源于山西北部,横切太行山向平原直奔而下;自西南向东北的叫滏阳河,发源于太行山南麓,从邯郸直通天津。

这两条河中,滹沱河自古以来就极其任性,它从西边山区一下来,就在不同历史时期南北乱窜,多次改道,给流域内造成频繁的水患。到了清朝中期,它从献县西北境奔任丘、文安,入北边的大清河水系,直接威胁京津(如图2上的深绿色虚线,但我画得比实际偏东了一些)。到了光绪七年(年),直隶总督李鸿章下令堵死滹沱河北行故道,向东开挖新河,这才形成了滹沱河与滏阳河汇成子牙河的人字形格局。但是献县境内的河道,崎岖狭窄,行洪能力差,上游一来水,顿成泽国。特别是处于滹沱河北堤与滏阳河西堤夹角地带区域的四十八个自然村,其主要作用就是滞洪,被称为“献县泛区”,区域内几乎连年遭水淹。洪水来后,万户百姓流离失所,由此背井离乡、外出乞讨,“献县的奶奶”这个称呼便成了献县乞丐的代名词。

在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一时来不及兴修水利,年、年、年,河北经历了三次大洪水,滹沱河和滏阳河上游的水库开闸泄洪,献县遭受了一次比一次严重的水灾。年献县境内虽没决口,但临县溃堤,决口后的洪水自西向东直扑而来,将泛区四十八村全淹了;年,献县的大堤没挺住,两处溃堤,长度都有一里左右,这下不光是四十八村,全县有三百多个村被淹;年更不得了,不但遭遇上游水库泄洪、上游各县溃堤、献县境内三处堤坝溃堤,而且为保北大堤,献县还主动扒开了米的口子向南泄洪,全县23个公社淹了17个。这三次灾难发生在建国初期,多亏当时的公社体制,党和政府集中领导力强,统一指挥民兵和军队,最重要的是当时的人干劲高、觉悟高,正处在“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年代。

(图3,献县的河流示意图。绿线形成的人字形为滹沱河、滏阳河、子牙河,浅蓝扇形区域为泛区四十八村。橙色为主要道路)

在这以后,政府吸取教训,大兴水利,新开挖了子牙新河、滏阳新河、滏东排河等(图3中蓝色线条),献县迎来了三十多年的太平日子,泛区也早就种满了果树、大棚,向着致富路奔去。但是太平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隐患:防洪工程废弛,河道淤积,人们心理松懈,而且随着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深入,人们的私有财产积蓄已经达到一定水平,而集体意识已经远不如当年。

正是由于这个背景,我才更加惊讶于年8月那次大洪水中政府和百姓的行动。我的村庄在滏阳河以东,距四十八村还有一定距离,并没有被淹,我只保留着模糊的童年记忆,记得河水最高时距堤顶只有一米多,人们在大堤上堆满了梯形的土堆作防洪之用。后来到县城上学,听泛区北边村庄的同学谈起当年她家里住满灾民的景象,我的记忆才变得真切了。

当年,太行山区连降暴雨,整个滹沱河告急,省委秘书长、沧州市委书记全部坐镇献县,以献县枢纽为中心,打响了抗洪战斗。献县在这次行动中做了三件事:一是为了泄洪畅通而在泛区清障,命令转移群众的同时,一天内把行洪区的亩果木树全部砍掉、个大棚全部拆除、所有村边的柴禾垛全部烧毁;二是为了减少洪水对北大堤的冲击,主动扒开滹沱河左小堤两段米的口子,以利放水分洪;三是发动所有能发动的力量分段把守,抢险固堤,尤其是北大堤。

所谓北大堤,几乎相当于一条守护滹沱河的长城,从地图上可以看出,过了献县枢纽,北有京津、华北油田,东有京沪铁路,都是绝对淹不得的,除了把洪水阻滞在大堤以南的泛区,别无其他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河北省委提出了一个让今天的我看得触目惊心的“四保”原则:一保北京、天津,二保交通通信干线,三保油田和重要设施,四保全省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注意,“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仅被放在第四位!这个原则甚至被一个村民编进了打桩的号子当中,这个村民所在的村就在泛区,村民们以会打桩闻名,他们眼看着堤南家园被毁的同时,却还要到北大堤出现险情的地方救援,这个号子今天读来让我唏嘘不已:“轮起了大锤,来打桩,先保京津,后保家乡,就算家乡保不了,也保京津无祸殃。”

在这次洪水后,泛区三个乡党委、政府都被评为河北省抗洪抢险先进集体。人民虽受了灾,但现在看当年的损失赔偿标准,还算是合理的,塌一间房子赔偿1万元,毁一亩果树赔偿2千元。

转眼又二十年过去了,过去的贫穷早已成了传说。如今的献县经济发展特别快,据网上查到的资料,生产总值、财政收入、人均可支配收入等重要指标连续几年保持高速增长。作为献县人,即使不通过数据,也能切身体会到身边环境的飞速变化,新修的公园,新拓宽的公路,新开的城乡公交车,新建的楼盘……当年的泛区,如今沿北大堤一线,不是工厂就是果树、大棚,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献县东边的非泛区乡镇就更是不得了,沿着国道和石黄高速沿线,涌现出好多富裕的村庄,其中的小屯村,在几年前还搞了一个百辆奥迪逛县城活动。而且献县人经商从业者众多,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献县还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但是,在大好形势背后,我却仍然对家乡充满隐忧。

首先,跟全国的农村问题一样,留守老人妇女儿童问题,农村治安和交通安全问题,环境保护问题,医疗、教育资源向县城集中问题,基层村民自治组织缺位问题等,不一而足。这些全国都在谈,我这里就不展开了。

其次,从献县的交通来说,与周边其他县市相比仍不算便利,特别是献县传统上水患严重的西部地区,比东边还差了一大截。让我们看这幅献县的交通示意图(图4),境内最主要的交通线一个是东西向的省内高速石黄高速,一个是南北向的国道,而献县北边的河间市却有国道、保沧高速和大广高速。献县本来在北京的正南面,但北京往南的铁路线京九铁路却划着弧形走了献县西边的肃宁饶阳,不久的将来,还会有与京九线基本重合的高铁开通;新晋高速公路新秀大广高速也一样舍近求远,若从北边的任丘直线插往南边的衡水,会正好经过献县,但实际也打了个弯,走了肃宁饶阳。这样一比较,北边河间、西边肃宁饶阳等县市的交通优势已经大大超越了献县。

(图4,献县交通示意图)

最后,是让献县人永远忘不了的河流问题。现在一提起泛区的变化,会拿永远告别了水患作为可喜的成绩来讲。但是过去是愁水多,现在是唯恐水不够啊。滹沱河上游的石家庄、滏阳河上游的邯郸,两大工业重镇用水尚嫌不足,下游还哪里来的水呢?滹沱河的水如何我还没有亲身考察过,但我的村庄守着的滏阳河我却最有发言权,如今它呈半干枯状态,即使有水时也是发黑的臭水,露出来的河床全都是黑色的。另外要考虑的是,虽然现在水少了,不代表将来没有发大水的时候。最近几年气候异常现象频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会遇上年那样的大水,而如今河道和各处大堤的状况却惨不忍睹,泛区行洪仍是在劫难逃。而如今强调以人为本,没有哪个人敢再喊“第四保人民财产安全”这样的口号了,人们不复当年的牺牲精神,只要一张银行卡在手,到哪儿逃荒都随便,到时还有什么人能像当年的老农民一样一边打桩一边喊出那悲壮的号子呢?

关于后面这两点,概括成两个字,一个是“路”,一个是“水”。我为什么对这两个字如此敏感?因为这两个字是我的村庄的切肤之痛。还是看上面的图3,献县版图西南角那个红色的小圆圈,就是我的村庄。关于它,我又将说些什么呢?敬请期待《我的村庄我的县(下篇)》。

赏口吃的吧,奶奶!

十一姐-穆盼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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